耳食录译著 卷二
牛豕瘟鬼
立仁
【白话译著】
我十六岁那年在涂坊村读书,离家大约三里地。我的老师松岩先生,是我本族的叔叔。
一位本族的叔公约老师去喝酒,散席时已经二更天了。那天是农历七月十六,月明如洗。
老师很喜欢这种清凉的夜景,于是独步回学馆。半路上遥遥望见田边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像气球但更大一些,以为是一丛荆棘而已。逐渐走近,到了相距丈把远时,发觉那个东西在左右转动,凑近去看,这个东西却旋转着滚进了杂树林子不见了。先生回到学馆,向大家讲述那个东西的样子,没有人知道是什么。
几天后,听说挨着那片杂树林子旁边的小村里,牛和猪突然发瘟都死光了,该不是这个东西干的吧?
【文言文原文】
余年十六读书涂坊村,距家三里许。师松岩先生,族叔也。
族祖某招之饮酒,席散已二更矣。时孟秋既望,月明如洗。
先生爱其凉景,因独步来塾。遥见田畔一黑团,如气球而大,以为荆丛。行渐近,隔丈许,觉其物左右转动,促视之,遂旋滚入林箐中而灭。先生至塾,为诸人述其状,莫知何物也。
数日后,闻附林小村牛豕瘟死殆尽,得非此物为之欤?
雪媒
立仁
【白话译著】
康熙四十八年冬,江西祟仁有两家同一天娶媳妇。一家是有钱人姓贾,另一家是读书人姓谢。新娘子一个姓王,名翠芳,一个姓吴。吴家穷而王家富。两家迎亲的香车在路上会合。当时正值彤云密空,漫天飞雪,原野河谷之间,一片茫然,几乎分不清路径。两个香车上本来各有彩绸装饰,并覆盖着防雨的油布,现在又加上一两寸厚的积雪,斑驳陆离的外观极为相似。两伙迎亲队伍同行了二三里后,一起在路边的亭子里稍作休息以等待雪下小了再走。车夫及随嫁女子仆佣一干人等,个个都快要被冻僵了,大家捡来柴禾,在亭子里烧火取暖。等了好长时间而雪越下越大,眼看时间不早而路途不近,就各自拥簇着香车,分道启程。
当天夜里,翠芳准备上床睡觉,回头看了看卧室摆放的梳妆用品等物件,发现非常简单粗陋,都不是自家陪嫁过来的东西,怀疑是被婆家卖掉换成了便宜货。感到莫名其妙又无法忍受,就问新郎:“我的紫檀镜台在哪里?让婢女拿来,给我卸妆。”新郎笑着说:“你家没有带这个东西过来,现在去哪儿找?”翠芳说:“贾郎何必骗我。”新郎又笑道:“我是真郎,不是假郎。”翠芳说:“我是说郎君你姓贾。”新郎说:“我姓谢。”翠芳听后大惊,哭叫道“贼徒出卖了我!”新郎也大惊,不知所措。家人都围上来询问缘故,翠芳只是哭骂不止。婆婆谢母被惹火了,怒道:“我家本是书香门第,谁会作贼?你父母嫌弃我家穷,才教你弄出这些花样的吗?谁还怕了你不成?”翠芳说:“我知道你家本姓贾,而今又姓谢,这怎么说呢?”婆婆说:“笨丫头!哪有临到娶媳妇时改姓的?如此说来你们家也不姓吴了吗?”翠芳一下明白了,说:“我知道了,你家的媳妇应该是姓吴的,我可是姓王。我来时,路上遇到另一个嫁娘,一同在亭下避雪。似乎听旁人说到那个新娘姓吴,她婆家的情况我也听他们说到过,但记不住了,大概她才是你家媳妇。而我却是贾家的媳妇。当时雪很大又非常冷,两个香车的从人仓卒启程,肯定是两边都搞错才被互换了。快派人到贾家看看,必定能搞清其中缘故的。”
大家都认为她说的有道理。由于贾家离这里有三十里路程,派去的人第二天才赶到,则是“延陵季女,已共贾大夫射雉如皋矣。(译者注:这句话隐喻他们已经成为事实夫妻。典出《左传·昭公二八年》: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原来,吴姓新娘看见梳妆盒不是自己的,也在路上听到过关于另一对新人姓氏方面的说法,已经明白其中的误会,而心下里贪图这家人的富贵,姑且冒昧地以错就错。到谢家来人说明了情况这会儿,才假装埋怨、愤怒,而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就是那贾家的儿子,也不想再换另一个新娘。听了谢家派去的人回报了实情,翠芳要寻短见。有人劝她说:“王谢两家的婚姻,本由天定。必定是那姻缘簿上,偶尔错注了,才会发生这种颠倒的现象。现如今贾家已娶了吴家媳妇,那你自应归于谢家,哪存在谁辜负谁呢?”翠芳仍然不答应。谢家于是速遣人去见王翠芳的父亲,说明情况以及想法。王公深感奇异,说:“这绝非偶然的。”就遣媒人来谢家回复说:“愿为秦晋之好。”翠芳因遵父母之命,这才拜见公婆,举行仪式,完成夫妇之礼。
后来,贾家衰败,吴氏女在幽怨中早逝;而谢家儿子考取秀才成为公立学校的生员,夫妻终身恩爱,子女繁盛,翠芳则以“顺妇”的名誉被广为称赞。
对于这件事,当时的人称它为“雪媒”。
非非子说:我对于“画屏红叶(译者注:指男女婚嫁之事。红叶传情,典出张实《流红记》;画屏择婿,典出《新唐书·后妃传上·太穆窦皇后》:画二孔雀屏间,请昏者使射二矢,阴约中目则许之……)”之事,不能不感叹地说:天意真奇妙啊!想不到变幻不定的雪神,会直接化作媒人。看来男女婚姻之事,必须有了最终结果才算定数,亲迎之日竟然还会发生如此变异,能不说很奇妙吗!然而君子可以从中观察世间百态了。
【文言文原文】
康熙己丑冬,祟仁有两姓同日娶妇者。一富室贾姓,一士族谢姓。新妇一姓王,名翠芳,一姓吴。吴贫而王富。两家香车遇于陌上。时彤云布空,飞霰如掌,郊原溪谷之间,一望皎然,几不辨途径。车上各饰彩缯,覆以油幕,积雪封之一二寸,绚烂略相似。同行二三里,共憩于野亭。舆夫媵仆辈,体寒欲僵,共拾枯薪,爇火亭中。久之而雪愈甚,恐日暮途远,各拥香车分道而去。
是夜,翠芳将寝,环视室内,奁具甚薄,且非己物,疑婿家质而易之。怪叹不能忍,乃问婿:“吾紫檀镜台安在?可令婢将来,为我卸妆也。”婿笑曰:“卿家未有此物来,今从何处觅?”翠芳曰:“贾郎何必相诳。”婿又笑曰:“吾真郎,非假郎也。”翠芳曰:“谓郎姓贾耳。”婿曰:“某姓谢。”翠芳闻言大骇,乃啼呼“贼徒卖我”。婿大惊,不知所措。家人尽集问故,翠芳唯啼呼不止。谢母怒叱曰:“家本儒素,谁会作贼?汝父母厌我贫薄,教汝作此伎俩耶?谁能畏汝?”翠芳曰:“吾闻汝家本姓贾,今姓谢,何也?”母曰:“拙婢!岂有临婚而易姓者乎?然则汝家亦不姓吴乎?”翠芳悟曰:“我知之矣,汝妇自姓吴,吾自姓王。吾来时,途次遇一嫁娘,同避雪亭下。微闻旁人言此妇吴氏,其婿家吾亦闻之,不能记忆,殆汝家妇也。而吾乃贾氏之妇。雪甚寒极,两家车从仓卒而行,其必两误而互易之矣。速使人觇于贾氏,当得其故。”
众咸以为然。而贾氏相距三十里,使者明日乃达,则延陵季女,已共贾大夫射雉如皋矣。盖吴女凝视妆奁,略闻姓氏,亦颇知有误,而心艳其富,姑冒昧以从之。至是知之,徉为怨怒,而盆水之覆,已不可收。即贾氏之子,亦不欲其别抱琵琶也。使者反报,翠芳欲自尽。或劝之曰:“王谢之婚,本由天定。殆姻缘簿上,偶尔错注,合有此颠倒。今贾氏已婚于吴,则阿卿自宜归谢,尚何负哉?”翠芳不可。谢氏乃驰介诣王公,告以故。王公深异曰:“非偶然也。”即遣媒者来告:“愿为秦晋。”翠芳以父母之命,乃始拜见姑嫜,同牢合卺,成夫妇之礼。
厥后贾氏陵替,吴女愤恚而卒;谢氏子补诸生,终身伉俪,儿女成行,而翠芳以顺妇称焉。
是事也,时人谓之雪媒。
非非子曰:余观于画屏红叶之事,未尝不叹,曰:巧哉天道,不意幻化滕六,直解作冰人也。夫男女之道,纳果为定,直于亲迎之日而交臂易之,可不谓奇妙者乎!然君子于此觇世态矣。
英巨山神
立仁
【白话译著】
金溪喻步高(字晓堂)先生,幼年为孤儿,给人放牧(译者注:慵,同庸。受人雇佣)。有一次在野外放牛,失足掉进深水潭,并没有人看见。掉落中忽然听见下面有人说话:“这是封君(译者注:旧时子孙贵显,其祖或父受有封典的,称为‘封君’)啊。”下面的人用笏板托住了他的脚,将他送出水面,此时他所放的牛正将尾巴从岸上垂下来,于是拽着牛尾巴攀了上来。长大后到景德镇经商,后来带着所赚的钱回到老家,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他的大儿子喻南屏(字大任)先生,乾隆四十五年乡试中举。“封君”的说法,大概是从这里应验了。
喻步高去世几年后,其姻亲徐氏设乩坛请神。乩书(译者注:扶乩是一种民间请神的迷信活动,将一丁字形木棍架在沙盘上,由两人扶着架子,依法请神,木棍于沙盘上画出文字,称作乩书,代表神明所说的话):“英巨山神到。”英巨山是金溪北部的名山。山的北面,就是徐氏的居所。于是问神仙的姓名,乩书“喻步高”三字。徐氏惊讶地说:“您该不会就是我的亲家公吧?”乩书:“是的。”
当时喻步高的二孙子喻云圃正在外婆身边,问道:“认得我吗?”乩书:“我孙子呗,哪能不认识?”云圃高兴地跪下问道:“爷爷怎么成为这座山山神的?”乩书说:“阎王认为我诚实,所以我才有幸接受这个封典。”云圃说:“爷爷既然是神仙了,必然知道福祸凶吉。您子孙们的科考功名将会是怎样的?”乩书说:“你尽管读好书,自然就可取得功名。又问它干什么呢?”接着题诗一首,又写道:“我一生不曾读书,所以诗做不好。”将家中过去的旧事以及家人现在的情况问了个遍,没有不符合的。最后,告辞离去,乩不再动了。以后请神,也没再来。
云圃是我的姐夫,所以我对这件事知道得很详细。喻步高老人家在世时,生活中对父母孝敬,对兄弟友爱,虽然富有但非常节俭,喜欢向有困难的穷人施舍财物。我十二岁时,曾经上他家里拜见过老人家。他穿着宽松的衣服,蔼然可亲,果真是一种长者的风范。有这种风范的长者做神仙,谁能说不合适?
【文言文原文】
金溪喻公步高晓堂先生,幼孤,为人慵牧。饭牛于野,失足坠深渊,人无知者。闻下有人云:“此封君也。”乃以版承其足,捧之出水,则牛方垂尾岸下,遂攀而上。后经商景德镇,腰金以归,年八十馀卒。长君南屏先生大任,领乾隆庚子乡荐。封君之说,当有验矣。
卒后数年,其戚属徐氏为扶鸾之戏。乩书曰:“英巨山神至。”英巨山者,金溪北境之名山。山之阴,即徐氏居也。因叩神姓名,乩书“喻步高”三字。徐氏惊曰:“公得毋即吾姻乎?”乩曰:“然。”
时公次孙云圃在侧,问:“识之否?”乩曰:“吾孙耳,乌得不识?”云圃喜而跽请曰:“祖何以得主兹山?”乩曰:“冥王谓我无欺,故膺此封典。”云圃曰:“祖既神矣,必知休咎。子孙科名何如?”乩曰:“尔但读书,自可致功名。何问为?”既而题诗一首,复自书曰:“生平未尝读书,故作诗不能佳。”历叩以家中旧事及家人所在,莫不符合。久之,辞去,乩不复动矣。后请之,亦不再至。
云圃为余姊婿,故能悉也。公居家孝友,富而节俭,好施与。余十二岁时,曾登堂拜公。宽衣缓带,蔼然可亲,真长者也。长者而神焉,谁曰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