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鄂,湖南科技大学。塞尔维亚、波黑、黑山,东欧巴尔干半岛上的三个国家。在土耳其语中,“巴尔干”是“山岭”的意思。历经近半月的跋山涉水,我们发现“巴尔干”绝非浪得虚名——除塞尔维亚北部的伏依伏丁那自治省之外,我们经行的城市基本是外有群山环抱,内有楼立于丘。
层峦叠嶂的塞、波、黑三国,彼此相邻。三国面积相加,接近湖南省面积的四分之三,所以对于自驾游而言,是不错的选择;虽然穿越国境时,仍少不了护照检查之类的例行公事。其实在三十年前,这三个国家本无国境线相隔,它们再加上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三国,就是1980年代前的中国人所熟知的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简称“南斯拉夫”)。而塑造统一的南斯拉夫的核心人物就是:铁托。
一、铁托墓
对于铁托,毛泽东曾有一句评价:“铁托就是铁……不怕苏联压迫。”铁托的厉害之处当然不止敢于对抗苏联,他将巴尔干半岛上六个斯拉夫人的政治实体: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马其顿、黑山聚为一体,打造成20世纪社会主义国家阵营中综合国力仅次于苏联、中国的国家,又倡导了不结盟运动、居民生活水平不亚于相邻的意大利……铁托以及他领导下的南斯拉夫,的确是有骄傲资本的。
对于这位20世纪顶尖级的政治家,至今仍有不少中国人感兴趣。从贝尔格莱德市中心的圣萨瓦教堂出发,步行半小时许,就来到了铁托墓园前。墓园门侧停着一队车,有两辆车旁站着几位东亚面孔的人。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用汉语问他们,“请问这里面是铁托墓么?”因为我想现在还关注铁托的东亚人,估计主要是咱中国人了。果然得到了同一语种的回复:是的,往里走,不要门票。
行前查资料,知道铁托同志永远地睡在他生前喜爱的总统官邸花房中。一见果然不虚,阳光从花房的玻璃屋顶打下来,居中的大理石棺有一半被斜照到。
之前在乌日策博物馆的楼后也看到一尊铁托铜像,阳光打在头部,颈部以下是阴影。也许这就是政治人物的写照吧:阳光一半,阴影一半。
花房两侧的展厅中陈列的是铁托的遗物、相关纪念品以及展板。一身笔挺的元帅服,左胸满满的勋章,显示着主人生前的尊贵。
铁托的霸气,颇可体现在这张1955年与当时苏联一把手赫鲁晓夫的合照中——只露出侧背的铁托君临天下,苏联老大哥倒有点小弟的意思。
其实铁托不只和苏联对着干,他领导下的南斯拉夫和那时的中国党政关系也不好。不过中国媒体指责铁托和南斯拉夫,他们基本不回嘴,毕竟隔这么远、其他交流又少,骂嘴和回嘴,其实意义都不大。
铁托能聚合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等六个加盟共和国为统一的南斯拉夫,自有其威权的一面。他每年生日时,南斯拉夫的青年要举行火炬接力跑,直到最后把革命的火炬送回到铁托本人手中,这也算是“天下一人”的另一种表现吧。所以现在展厅中还能看到各式火炬。南斯拉夫人民为让领袖欢喜,制造出这么多不同式样的火炬,可见颇费了点心思。
走出红色领袖花房墓的一瞬间,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崔健的《花房姑娘》: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二、山海与政治
巴尔干半岛与亚平宁半岛之间,就是著名的亚得里亚海。三国之中,大海之利主要由黑山所据,塞尔维亚是内陆国,波黑仅有一段极短的海岸线。
黑山的首都波德戈里察不靠海,而是躺在大山之间。我们驱车经历了山区的暴雨、冰雹后,来到了之前预约好的波市酒店。没想到一进店,就停电了,于是我们就吃了一顿烛光中餐。
波德戈里察在社会主义时期,曾有一个响亮的名称——铁托格勒。“格勒”在斯拉夫语中就是“城”的意思。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斯拉夫人似乎很喜欢将城市冠以领袖之名。政治强人铁托手创的南斯拉夫在这点上也不脱斯拉夫特色。
“在平原地区,体制才真正露出獠牙,向民众下口。像在中世纪一样,群山提供了某种程度的保护。”曾长期工作在巴尔干半岛的美国人罗伯特·卡普兰所言,很像是中国那句老话“山高皇帝远”的巴尔干版。从塞尔维亚南部开始,直到进入黑山,每天驱车于深山之间,颇感难行。同行朋友中曾有走过川藏线的,说这段行车难度同于该线路。山路不易行,按卡普兰之言,此间皇权应难及。那么从中世纪之前算到近代,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又是如何将权力的触角伸到这崇山峻岭之间呢?
在波德戈里察,我没有找到答案。直到我来到《孤独星球·东欧》中对黑山旅游重点推荐的布德瓦、科托尔等海边城市,才仿佛明白了答案之所在。
条条快艇在布德瓦蔚蓝的大海上划出道道白线,巨大的邮轮在科托尔湾上鸣笛出航。在这里,延伸权力不仅是靠弯弯山路,更是靠汪洋大海上的条条航线。
当然,还有比山路、航线更有效的征服路线,那就是通往人心的。前南三国最早被纳入帝国的视野及版图中,是在古罗马时期。德国著名法学家耶林曾说过:“罗马曾三次征服世界,第一次以武力,第二次以宗教,第三次以法律。”若说到宗教,那肯定离不开曾被罗马帝国欺压,之后又被立为国教的基督教。而在基督教被罗马世俗政权先抑后扬的转折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君士坦丁大帝。
欧洲史上,称王称帝者即使不如恒河沙数,也绝对称得上车载斗量。但能名留青史,影响上千年者极少,君士坦丁大帝是其中一位。
公元313年,他颁布了《米兰敕令》,赋予之前处于地下状态的基督教以合法地位,也赐予之前常受***的基督徒以信仰自由。在他去世前,受了洗礼,成为第一位信基督教的帝王。
他还将一个小渔港点化为世界级帝国的首都,这座城也因其定名为——君士坦丁堡。直到一千年后,这座城市才被突厥人改名为伊斯坦布尔。
君士坦丁大帝与尼什——塞尔维亚当今第三大城市——渊源极深。尼什人似乎很喜欢这位皇帝,路边有他的雕塑,商店里常见他形象的纪念品,指路牌上骄傲地写着,“尼什是君士坦丁大帝的出生地”。
当君士坦丁走出尼什的山区,步入罗马帝国政治舞台的中心时,那些山居的岁月、翻山过海的日子,是否启发着他用宗教这种更深邃的方式统治民众、控制民心?这个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基督教对于包括巴尔干半岛在内的欧美,至今仍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千年前的种子,扎入了地心。
三、法律所代表的
波德戈里察的烛光中餐之后,趁着雨势变小,我徒步逛了下波市。就城市规模和市政建设水平而言,波市大体相当于中国的地级市。
作为法学徒,每到一地,我喜看当地的司法机关建筑。借着导航,我找到了黑山共和国的最高法院。它是一幢以极淡的粉白色为主基调的四层建筑。考虑到整个黑山共和国总共才63万人口,想必这幢楼里的法官应该不会太忙。
转进到波黑的首都萨拉热窝之外,我寻找的是该国法治支柱之所在——宪法法院。夕阳西下时,我来到了这里:波黑宪法法院。
其实就办公场地而言,宪法法院仅占据了一个正方体建筑的一面,其他面分别为总统府等机构使用。波黑的政府机构还是蛮亲民的。宪法法院的街对面是阿里帕夏清真寺,院寺之间不宽的马路上还划出了一排车位,以供民众停车。无论是给总统府拍照,还是给宪法法院拍照,警察并不觉得我是在冒犯衙门,同意我拍摄。相比我隔着马路给黑山最高法院拍照时,被黑山警察吹着口哨喊“go go go”,在萨拉热窝拍法院照片的感觉好多了。
一位波黑警察还好奇地笑问我,为什么对宪法法院这面的建筑感兴趣?我猜他这么问,可能是因为更多的人感兴趣的是总统府那面建筑吧。当我回复是基于学习法律的原因,所以才对宪法法院感兴趣。他恍然大悟般连说,“ok”。
与宪法法院建筑外发生的令人颇感暖心的这幕相比,宪法法院里面法官们的产生却不那么让人容易理解了。
《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宪法》第6条明确规定:“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宪法法院有9名成员。(1)4名成员由联邦代表院选出,2名成员由塞尔维亚族共和国议会选出。余下3名成员由欧洲人权法院院长与主席团协商后选出。(2)法官应是品德高尚的杰出法学家。任何有资格的选民若符合条件时,均可成为宪法法院的法官。由欧洲人权法院院长挑选的法官不得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公民或者任何邻国的公民。”
为什么宪法法院的法官们有三分之一得是非本国公民,且不得是塞尔维亚、克罗地亚、黑山三大邻国的公民?塞族共和国又是怎么回事?要解释这两点,必须回到20多年前的波黑战争。
1990年代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这个中国人简称为“波黑”的国家,首先作为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的加盟共和国之一,从南斯拉夫分裂出来。可裂变并未停止,波黑有三大民族:塞尔维亚族信东正教,克罗地亚族信天主教,穆斯林族信伊斯兰教。塞族人的母国是塞尔维亚共和国,克罗地亚人的母国是克罗地亚共和国。
三族本都是斯拉夫人,但因宗教之别,分裂成不同民族;再加上各自母国,以及北约、俄罗斯等外力的较量。波黑成为南斯拉夫解体过程中作战最惨烈的地方。历经残酷的内战后,构成该国的三大族已很难信任彼此,所以最高司法权宁可部分交付外人。说来何其悲哉!
至于塞尔维亚族共和国,它不同于塞尔维亚共和国,因为它本就是波黑的一部分,但主要生活着塞族人;而克、穆两族则生活在波黑联邦中。从波黑首都萨拉热窝往东北方向走,不需太久即可看到塞族共和国的族帜。一国两分,又是内战的产物。
可见,在波黑,宪法、宪法法院更多的是见证着国与族的分裂。
古今东西,武力、宗教、法律等等等等,也许皆可聚合人群,但也都可分隔人心。但人类近几千年的历史倒是说明白了:分时容易,聚时难。三国殷鉴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