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当代君回了趟原来支教的地方走访，感知到很多变化想和大家分享。
2015年，我辞职去到云南昭通的一个村里支教（山谷里的小二郎，为什么不背着书包上学堂）。大家可能对云南的大理、丽江、西双版纳和香格里拉熟悉些，对昭通有些陌生。昭通在云南东北部，地处云贵川结合处，被延绵的大山包围。
去年很火的“冰花男孩”就是生活在昭通的某处山里。我的支教地巧家县药山镇有无数个“冰花男孩”，他们从学校往返家里走路常常需要三四个小时。
四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分享过《山里的孩子都是诗人》。那时我所带的五年级学生写出了这样的句子：
“小狗一天，寂寞无边。”
“我，拥抱着我。”
四年过去，写这些『诗』的孩子有些还在求学路上，有的已经在商场卖手机，有的抱着娃在快手上晒着日常，有的回到家里放羊。
在同样的十几岁，命运已经分岔成很多道不同的路了。
或许这只是乡村教育的一个缩影，但足以一窥在这样的自然环境和读书体系中，山里孩子的出路正走向何方。
奔去县城读书的孩子：
“全村的希望”
这次跟着ofs公益助学组织走访了云南巧家县药山镇和炉房乡，在县城和乡镇发放奖学金和助学金。
我们见到了在这两个乡镇在县城读书的一些孩子。对于同龄人来说，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我们小学班有50多个人，现在还在读高中的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了。”一位刚考进县城某中学的女生说。
炉房乡一位初三班主任也统计过，他教初一时班上有84个人，最后参加中考的只剩下48人，能考上高中并坚持读完的更是屈指可数。
那些在县城读书的孩子基本都住校，一个学期回家两三次。回家一次对他们来说太不容易，“真的就是翻山越岭啊，坐车回去要三个多小时，来回一百块”。
家里稍微宽裕的，会全程坐车到家。没有车费的，会从县城坐两个小时车先到镇上，再走路两三个小时到家。
走在漫漫求学路上的他们，被视为“全村的希望”。
能到县城读书已属不易，他们背负的压力也非常“山大”。
一天晚上，我们在巧家三中给高中生发完奖学金，下楼准备找学生的时候，碰到一位高三男生。他拿着刚领完的奖学金，在漆黑的楼道里踟蹰不前。一问，原来是这次考得不好，不敢进教室，怕被老师骂。
我们开解他一番，要他把珍贵的两个月备考时间用在当下和未来，而不是过去的自责里。他听了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老师就跑进了教室。
巧家三中的高中生们
我的两个学生在这所学校的中学部读初三，也面临中考。小学时他们成绩排名第一第二，是目前班上唯二在县城读中学的学生。
他俩倒是没啥变化，学习还是那么努力，成绩也保持稳定（班级前二十），就连个子都没见长。还以为这两年，个子会蹿得比我高呢。
埋头于学习中的俩人常常感到焦虑：“老师，你说我英语为什么提不上去？”“我语文好，数学差，总是冲不进全年级前100名。”……
压力很大，放假了他们也一般不回家。怕影响学习，他们没有买手机，几乎和以前的同学失去了联系。他们小心翼翼地使用每一笔零花钱——因没把握好时间考砸而怒买了七块钱的手表、买习题本辅导书。
都是一群朴实上进的好孩子。和十多岁的他们站在一起，感觉蓝色的天空底下都是希望啊。
初三班里，学生正在备战
他俩还是如从前一样努力和上进，唯一让我觉得不太适应的是，他们一口的方言，很难转过来。
我问，你们这普通话咋倒退得这么严重哇？他们抿嘴笑：“我们已经三年没说普通话了，老师上课也说方言……”
对于未来，他们都想考上理想的高中。理想的高中，指的是150多公里之外的昭通市属中学。不过这个“理想”对他们来说有点远，“只有前几名才能考到那”。
“还有两个月就要中考了，我们老师说接下来看的就是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坚持，对在县城读书的孩子来说，不只是用在这一次考试，还有未来漫漫的求学路上。
放学，走路回家需四小时
那些辍学的孩子都去哪里了
除了少数能去县城读书，大部分孩子都在镇上读中学。
近几年，公益组织和爱心人士的持续助力，当地也在加大教育投入。在村里墙上，到处可见标语『不用买书不缴费，住校还补生活费』。
药山中学食堂墙上的标语
如今孩子们读初中，包吃包住，上学的压力小了很多。我看到我的学生们，一个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了起来。
“在食堂吃饭免费，吃不饱还可以再打。”
“有时候菜比家里的还丰盛……”
想到之前这些孩子上学时，中午只能吃发放的饼干和小面包，心酸得很。如今药山镇的小学和中学都建了食堂，孩子们终于能吃上热乎乎的饭了。
硬件条件的改变不只这一点点。这次回访，很欣喜地看到原来没电没灯的板房教室变成了宽敞亮堂的多媒体教室，村里修好了路，老师们的工资也涨了不少。
2015年的旧校舍
2019的新教学楼
即便条件正在改善，然而形势还是不容乐观。不过在走访中，我们也了解到，初中辍学现象依然比较严重。药山中学里一千多个学生，能顺利读完初中的不到一半。辍学的这些孩子要么出去打工了，要么在家务农，要么早早定亲生娃了。
我两个班一百个孩子，已有20人辍学。在本该上初二和初三的年纪，他们有的去到了饭店端盘子，有的在建筑工地上搬砖，有的在家带孩子。
老师苦口婆心地说，读书后有更多的赚钱机会。可是他们的哥哥姐姐告诉他们，过年赚了很多钱回来。
第一次来药山走访的伙伴感慨，很难相信现在还有人初中辍学结婚生子的。我也没想过，『快手』上那些晒娃的未成年妈妈中，就有我的学生。
20个辍学的孩子中，有三个已经生娃了。当我抱着学生的娃在手上的时候，觉得很恍惚。女娃长得很水灵可爱，已经快一岁了。她的爸爸今年18岁，妈妈17岁。
我问，有时候会不会反应不过来，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就要喂养孩子了。学生点点头：“但还是要干活养家啊。”
他去昆明打过工，做包装食品的工作，“很累”，就回来了。在县城学习修理汽车，“一个月才几百块钱”。现在他在想下一份工作要做什么，能赚多点钱，能养家糊口。
他的家庭条件还算不错，对于他的辍学，我有些意外。在走访中，我们也了解到，如今因贫困而辍学的占少数，很多孩子是因为成绩差跟不上、读书意识不强、上学路途遥远、认为打工能马上赚到钱等因素而放弃。
放学后，孩子们在山上的空地上踢球玩耍
学生小芬（化名）初一刚读完就辍学了，因为成绩跟不上，加上受不了同学们总是嘲笑她18岁了还在读书，就跟着男朋友出来打工了。
小芬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来昆明一家火锅店当服务员已大半个月。一个月1700元，没有休息日，晚上顾客不多的话，9点能下班。并没有享受到学习乐趣的她，觉得“在火锅店里干活更开心”。
她干活踏实，为人淳朴，受老板娘喜欢。在火锅店见她那天，她化了妆，穿上了自己刚买的六十块钱的新裙子，开心地分享着近况：攒了一部分钱、男朋友对自己也很好、在快手上很多人“追”她……
学生阿妮（化名）成绩还可以，却也辍学了。她的“幸福感”和小芬不太一样，她的幸福感主要来源于她的成就——半个月卖了二十多部手机。
阿妮的第一份工作在县城咖啡馆，一个月1800元，做了十几天后，就不干了，“太累了”。第二份工作是在理发店为顾客洗头，一个月2000，干了没多久，觉得“无聊”。时逢过年，年后就又找了现在这份工作：在超市里的手机柜台处卖手机。
如今她对于每款手机的性能和价格如数家珍，“以前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但现在练一练也就学会了”。
这是她的选择。初三上学期的时候，班上整体成绩差，班风不太好，她觉得在学校呆着没意思，不顾父母老师反对，毅然决然地出来了。对于未来，她说：“先在店里工作一段时间，觉得不行的话就再去昆明读个职中。”
上周五下午放学，我和读初三的学生一起从学校走路回家。阳光洒在每一个孩子的身上，他们背着重重的书包，走在满是石头、尘土的前路上。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有点心疼。因为意识到，他们当中，能考上高中继续读书的屈指可数，有条件的可能会去读个职中学一门技术，没条件的就要开始回家务农，或者步入社会打工。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只读了小学和初中，就出去打工。没有了读书时的天真烂漫，生活的磨砺将一下一下砸过来。
在这样的自然环境和读书体系中，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有一个不得不直面的现实是，上升的通道十分狭窄，下滑的通道却始终敞开。
大山里这一代已经有很多人因教育而不再复刻父辈的命运，已足够让人看到希望。人生出路很多条，祝福这些孩子。
阳光洒在少年们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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